路邊的女子

(寫在百日)
在美國,有時候會在路邊看到有人設立了小小的十字架,有花束倚靠著或是有花圈掛著。通常這表示在那個地方,有人出了車禍往生。

從家中往外的必經道路上,其中一個岔口放的不是十字架,而是插著一張等身大的照片。照片裡是一個年輕女子,對著鏡頭舉杯,只要行經那個路口,就會看到女子燦笑的臉。女子當時騎著摩托車,在路口轉彎時與汽車相撞身亡。由於一般公路的時速都不低,當發生摩托車事故時,摩托車騎士大多非死即傷。事故發生一段時間之後,女子的照片便插在那個出事的路口,朝著來車笑著。每當我經過那個路口,我都會看一眼照片中的女子,照片上並沒有任何標語,但確確實實起了提醒作用,提醒用路人開車當提高警覺,看到照片,我總自覺的稍微放慢速度。我想這也是家屬紀念往生者的方式。

我本以為照片只會放上一段時間,但是幾年過去,女子始終對著馬路笑著。有時候照片倒了,隔幾日就會有人又將它扶起。看起來照片並沒有要收回去的打算,我想也許家屬就是要不斷的提醒用路人行車安全吧?雖然我同時也困惑,已經過了好幾年了,家屬仍然放不下嗎?

今年弟弟病逝,處理完後事後,我回到離開三個月的美國的家。照片依舊放在路口,照片中的女子仍向著來往的汽車舉杯。每次經過她,我仍會看她一眼,但已幾乎感受不到曾感覺的提醒作用,反之,我看到女子笑容的背後,她的家屬那無窮盡的傷痛。當死亡瞬間席捲而來,帶走了親愛之人的生命,也刮走了那些愛著他的人的某些部分。我曾一瞥有人正整理著那張照片,是個白髮男子,不確定年齡,猜測許是女子的父親。他擺放照片的目的,或許是為了提醒用路人,但更多的,恐怕是對逝去女子的不捨與心痛,只能靠著這張照片吶喊著:「小心啊!小心啊!遺憾啊!遺憾啊!」

我對我自己先前「這麼多年了,難道還放不下?」的想法感到膚淺。我竟要親自體會之後,才知道這種撕裂心肺,永遠都不知道何時才能迎來結束。雖然總說時間能治癒一切,但要等多久才能真的不再傷痛?也許三個月,也許三年,但在那之前,每一次的回想都是重新刨開失去的那個部分,血淋淋的面對一個事實:從此再沒有「新的我們」能夠被創造;「以前的我們」變成「幸好」,但不知「好」在哪裡;所有沒做的已經來不及;所有遺憾的已經無從彌補;「釋懷」則是一個虛無飄渺的希望,無從追求,只能靜待某天它自行出現。

前些日子,道路旁邊施工,女子的照片被移動,不再面向車道,我幾次經過,女子始終面對著路旁的建築物,背對車潮。大約隔了一個星期,女子的照片再次被移回原位,繼續對著過路人高舉酒杯。女子巧笑倩兮,她的時間永遠停留在那個路口;遺留下來的人時間仍在繼續,部分的自己已隨之埋葬,從此「我們」的記憶就止於那個時刻。而「釋懷」可能來,可能不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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弟弟昏迷沒有知覺後,眼睛因為血管壓迫而突出,我們便拿著紗布將他眼睛蓋住,以免接觸到外物而受傷。然而紗布會黏在眼睛上,每次要掀開紗布點藥時,必須先沾濕紗布再打開,害怕會傷到他的眼睛。但弟弟走的前一天,我終究不小心將他的角膜弄傷流血。我一邊拿著棉花棒幫他止血,一邊反覆喃喃自語:「對不起,對不起,很痛吧,對不起,對不起。」我仍記得當時我既慶幸還好弟弟現在已無知覺,卻又心痛弟弟已經無法反應,又害怕弟弟並非無知覺,只是無法表達。

隔天清晨弟弟走後,已經蒼白的他眼睛雖然仍腫著,但已沒有生前看起來那樣讓人心驚,角膜上的傷痕也因沒有血色而看不出來。只是每當我想起不小心弄傷他,我仍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說著對不起,對不起,沒能在最後的最後好好保護他。

即使後悔不已,「對不起」也只能在每一次的回想反覆播放,述說的對象再不可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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